天下无敌
周李立
彭坦十三岁生日快到了,刘爽想送他九十九枚游戏币。游戏币是让小娄去买的。五毛钱一枚的币,小娄给了游戏厅老板八张伍元的人民币。八张钞票捏在手心,像是小娄在课桌底下偷偷揉刘爽雪纺的烟灰色裙子——他希望可以一直这么揉下去。直到他把八张钞票揉成八个纸团,被光头老板丢进抽屉,小娄瞥见抽屉里黑乎乎的一层钞票上星星点点的几枚硬币,不屑地想,四十元钞票,该把这抽屉砸出八个窟窿来了吧?
小娄自己,每次最多只买两块五的币,自然没有折扣。五枚币足够小娄玩一个下午。运气好,还能留下两枚,在晚自习的时候在课桌上转起来,让刘爽猜正反。她是个没什么运气的女人,极少猜中。于是这游戏便比魂斗罗还有趣。反正她输了也不会像其他女孩生闷气,而是爽快答应小娄的条件——愿赌服输,他们从《蛊惑仔》里都学来这道理——有时她会给小娄两块五,第二天小娄用来买五个币。
后来她竟赢过一次,这关键的一次小娄掉以轻心了,在按下旋转的游戏币时,没悄悄瞥一眼正反,或者在手心里让它偷偷换个方向。小娄来不及后悔,因为刘爽已经开出了胜利者的条件——她要小娄去帮她买九十九个游戏币,因为彭坦要过生日了。她觉得,游戏币是有创意的礼物,比起女人们喜欢送的那些纸鹤和幸运星来说。而且九十九个币,该是沉甸甸一袋子,丁玲当郎,浪漫实用。她为这想法得意。
“他是双鱼座!”小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第一反应竟是彭坦的星座。他因为星座看不起彭坦,所有人都知道,双鱼座的男人像女人一样软弱,他们多数还会大段背诵《情深深雨蒙蒙》的台词。尤其彭坦,身上还有鱼腥味。
彭坦家在菜市场卖鱼,彭家鱼铺是菜市场里门面最小的一家。小娄见过彭坦穿黑色雨衣样的围裙在门口捞鱼。他怯生生两手横握捞鱼的网兜,好像那是重得不得了的什么东西。小娄高喊“又起风了、又起风了”,从彭家鱼铺前跑过,在菜市场永远湿漉漉的地面上,啪嗒啪嗒踩出几朵爽快的水花。不锈钢的方形大鱼盆里,密密麻麻的黑鲤鱼受到惊吓,制造出一场小规模动乱。彭坦总是惊叫着后退,大了几号的黑色橡胶雨鞋,摩擦地面发出刺啦啦的声音。网兜已掉进鱼盆,小汪洋里的动乱开始升级。小娄在菜市场继续正步前行,心里想的,是坦克大战的第一百二十五关,难度为八级,那绝对是真正的男人,才能抵达的高峰。
“九十九啊,九十九啊,又起风了,又起风了⋯⋯”小娄整个晚上念叨。“我不买,要买你自己去。”他说,想象着刘爽也许会温柔一些,然后请求他帮忙。
“你去不去?”刘爽凶起来,就算瞪大了眼睛,她也依然可爱。她轮流捏着两手骨节,像要挥拳前的预备动作。小娄感到无奈,为自己遇上刘爽这样不柔情不善解人意的女人。她当然不会自己去买,谁都知道,在县城从没女人去游戏厅的事,何况还要一次买九十九个币。
“除非,你求我!”小娄说完又觉得,其实没必要这么说出来,那倒像是小娄在求她了。
“好,你求我啊!”刘爽总是知道怎么对付小娄。
小娄当然会去游戏厅买九十九个游戏币。
老板是个光头男人,一枚一枚数游戏币的时候,微翘兰花指。小娄不可避免又想起彭坦,他颤巍巍握网兜的时候、往黑板上写代数证明题的时候,也这样翘小拇指。于是小娄很不高兴地吼,“快点,快点,我还有事呢!”
老板的声音跟兰花指一点儿也不协调,他粗着嗓子说,“你有鬼事,坦克大战的一百二十六关还没过么,都给你了,我还做生意呢,怎么周转⋯⋯”说着,老板又停下数币的动作,想去搂一把小娄的头,尽管怒火中烧,小娄还是能敏捷躲过这个男人汗津津的巴掌。小娄的魂斗罗已经通关了,这种反应能力,实话说没几个人有。
小娄烦躁起来,催老板,九十九个么,先讲了半小时价钱,现在又数这么半天,至于么?何况,真少几枚币小娄又不在乎,这堆深浅不一的币,终究又不是小娄的。小娄想着一会儿还得去菜市场,把游戏币拿给卖鱼的彭坦——刘爽这么要求的,“我不能去,他妈在那里,我怎么去?”刘爽说,她对付小娄的凶悍,在说到彭坦的时候,就像那些被消灭的坦克,轰地一闪,没了。所以,买游戏币的是小娄,送游戏币的还是小娄。
从游戏厅出来去菜市场的路上,小娄思考着坦克大战第一百二十六关的战局。他已经在这一关浪费一星期了,比通过前面一百二十关总共花费的时间还要长。这是不可忍受的失败,必须重视。他一星期没跟刘爽炫耀战绩,这已经影响到小娄的自信。刘爽这女人其实非常势力,除非小娄勇往直前像魂斗罗一样把坦克大战通关,那一共是一百三十关,她不会对他真正服气。刘爽跟初一二班那些总凑在一起搞地下工作的女人们不太一样,她从不参与她们的“妇女工作”。“八婆们又开始搞妇女工作了。”她是这样说她们的。刘爽只独来独往,因为小娄这些男人们的事,其实跟她也没什么关系。但至少她懂,她知道魂斗罗和坦克大战需要智慧,里面有深奥的技术问题。如此小娄才能跟她讨论战况,不像那些搞妇女工作的女人,提到游戏厅的时候,她们只会尖着嗓子威胁要告诉老师,那大概是她们妇女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。
刘爽在语文作文本的最后一页,画了表格,用来记录小娄的重要数据——坦克大战每一关的得分和用时。这是小娄的光荣榜。他会在一百三十关后,把它保存珍藏。就像半年前,那张魂斗罗的表格那样,贴在床边,紧靠枕头的位置。每天醒来,小娄都能看见刘爽细细的字。她写的9特别好看,就像她自己,拖根细短的小马尾,马上要飞起来的小马尾。小娄枕头边的墙上,现在还空着一个位置,那是为坦克大战预留的。他本来以为不需要留太久,可现实比计划要艰难得多。他越来越感到道远任重,于是连脚步也沉甸甸了。
彭坦这天没有在彭家鱼铺门口站着——小娄看来那完全没有必要,他反正也不会捞鱼,站在那里算什么?“算个招牌,他是他妈的招牌。”小娄这样对刘爽说过。彭坦这样的男人其实就是个招牌,用来放在广播体操的队首、升旗仪式的旗杆底下,放在期末考排名的前面几个位置上,放在他妈的鱼铺门口⋯⋯
“你才是他妈的招牌!”刘爽的拳头突然捶在小娄背上,像魂斗罗里的一记空拳,软绵绵的。她以为他在骂彭坦。
小娄只好解释,“我是说,他是他们家鱼铺的一个招牌,是他妈的一个招牌⋯⋯”又觉得没必要解释,因为彭坦的确是他妈的招牌。
“你想当招牌,还没地方要去呢。”刘爽答,她为什么从来不好好跟他说话?她对初一二班的男人们女人们都不厉害,偏偏在小娄面前变成魂斗罗里那个女战警。小娄想不通,只觉得这可能也算一种特别的关系。有时想想,好男不跟女斗,心里就不再委屈了。有时又觉得好男不跟女斗,只是因为好男太好了,而女人太恶。你不穿防护、赤手空拳面对她,她铁甲钢拳、全副武装地跟你打。这不是恶是什么?
可是,刘爽再恶,小娄也不能以恶对恶,这才是真正可恶的地方。她其实也有对小娄不那么厉害的时候,比如她埋在语文作业本上画表格的时候。按两人的数学成绩,要快速画出小娄的得分曲线,不太可能。彭坦倒是擅长画双曲线,他曾因为在几何课上添加过几条匪夷所思的辅助线,被老罗大赞为天才。天才?小娄觉得老罗肯定没见过彭坦捞鱼的样子。天才应该会知道,怎么在网兜和鲤鱼之间找到那条最省力的“辅助线”。
小娄本来想告诉刘爽,彭坦不打游戏,至少下午放学到晚自习前那三四个小时的空闲时间,小娄没在游戏厅见过彭坦。小娄不明白刘爽为什么非要送游戏币给彭坦?游戏币明明是小娄最需要的东西。上个月小娄过生日,刘爽问他要什么礼物,他就是这么说的,那时他就已经在坦克大战的第一百二十三关了。最后刘爽只送给他半块橡皮,她说,同桌的你以后不要找我借半块橡皮。
彭坦需要的,也许是一柄轻省的网兜。彭家鱼铺那副黑漆漆的生铁网兜,对彭坦瘦小白皙的胳臂来说,明显太大了。但小娄没有告诉刘爽这些,刘爽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彭坦。小娄也不希望她了解彭坦。其实,没有人了解彭坦。
彭坦家的鱼铺这天看起来也生意兴隆。小娄挤在菜市场各种颜色塑料布搭建的摊位中,先窥探了一番。魂斗罗取胜的关键,不在一击即溃,而在看准时机出击。小娄举着胳臂,挡住半侧脸,默念着小神通出拳的动作。校服左边的口袋被九十九个币坠住,像戴着什么沉甸甸的凶器。
彭坦在鱼铺里面,坐在很低的小凳子上。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不锈钢盆,围绕着他,都像是等待发动的坦克。彭坦就这么被坦克包围着,两手举一本书。看那书封面的颜色,小娄认为那是英语课本。彭坦看一眼书,再看一眼天花板。他在背单词。
鱼铺外面,捞鱼、称鱼、装袋、收钱,正忙个不停的是彭坦的妈妈。小娄认识她,她不认识小娄。其实县城所有人都认识她。但从没人见过彭坦的爸爸。现在她身边那个白白胖胖的矮男人,听说是彭坦的舅舅。彭坦妈妈是县城最胖的女人,又一直在这里卖鱼。小娄还听说,她其实吃得很少,但因为某种激素低下,所以才像被水泡过一样,但她又总是显得有气无力,软绵绵,像沙包。小娄两年前曾疯狂想要一个沙袋,挂在家门口每天练拳。现在每次看见她,小娄都会想起自己没有实现的沙袋梦,觉得时光飞逝、又起风了。
“又起风了”是彭坦的外号。他把这句话写在初一的第一篇作文里,被教语文的唐疯子三番五次引用,表扬了大半学期。小娄这些男人们觉得,“又起风了”,的确是不错的句子,武侠小说里大侠出场前,都会起风,但这不该是彭坦写出来,彭坦看上去太像那种受了欺负会把妈妈叫来解决问题的男人。彭坦可以添加辅助线,可以用英文回答“我很好,谢谢!”,但彭坦怎么能写“又起风了”呢?
现在,又起风了。彭坦的妈妈颤巍巍拎着两只水桶,走进鱼铺的木板门。两条湿淋淋看不出颜色的深色门帘,挤在两边,还是被呼啦啦掀开,一阵让人打冷颤的凉风。
彭坦胆怯地看着他妈妈,小娄觉得他也许马上就会用英文对她说,“我很好,谢谢”。但她只是把两只桶同时墩在地上,又指着外面说了些什么。彭坦就站起来了。他走到鱼铺外,摆出横握网兜的招牌动作。
“又起风了。”小娄嘻皮笑脸走过去,对彭坦说。
“你别笑我好不好?”彭坦看了小娄一眼,又低头去看鱼,认真地说。
小娄想了想,说,“什么话,我什么时候笑过你?”一边把两手插进口袋,装作这是一次很轻松的男人间的谈话。口袋里的游戏币在发烫,小娄一枚一枚在手里捻过。
彭坦没答,腾出一只手,从口袋里摸出一袋跳跳糖,递给小娄,一脸期待的摸样。
小娄说,不客气。便一把把跳跳糖拿来,又撕开,全倒进嘴里。一阵酥麻,让小娄说不出话来。他想,彭坦是想用跳跳糖堵他的嘴么?这么想着的时候,小娄突然有了个想法。
“你是去游戏厅么?”只有彭坦才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,就像他在晚自习上把老罗问住的那些问题一样,但小娄不明白,老罗为什么不对彭坦生气?小娄只问过老罗一次问题,被老罗扇了一巴掌。老罗说,这么简单的问题,自己想。
这大概是下午五点。小娄刚刚离开游戏厅的时候,光头老板正在看《鉴证实录》第三十集片头的广告。下午五点,当然是一天中最好的时间,小娄既不是刚放学,也不是去上学,从下午四点放学到七点上晚自习,这三个小时是小娄一天中最忙的时候,尤其坦克大战没什么进展后,他需要更多的时间磨练战术。小娄浪费了这一天的黄金时间,都是为帮刘爽给她的彭坦送生日礼物。小娄开始觉得这事很不划算,刚好跳跳糖都咽下去了,于是他忍着舌头的麻意,说,“我,刚放学,顺路。”小娄如果穿过菜市场回家,可以少走很长一段路。
“明天我生日。”彭坦说。
“我知道,刘爽说了。”
“她说了?她还说什么了?”彭坦又问,小娄才觉得说漏嘴了。
“没说什么。”小娄答。
彭坦又拿出一袋跳跳糖,像是调教宠物一样递给小娄,小娄这次没接,虽然一袋跳跳糖三块五,是奢侈品。彭坦说,“我十块钱买了三袋,我过生日,请你吃。”彭坦自己撕开跳跳糖,小心翼翼舔了一小口,显得心满意足。小娄第一次见彭坦这种吃跳跳糖的方法,觉得怪怪的。彭坦又把半袋跳跳糖装进校服口袋,校服上深一块浅一块的水印,好像永远也干不了的样子。
彭坦可以买十块钱的跳跳糖,在小娄看来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。彭坦的早饭从来都是五毛钱的素烧饼,连五毛钱的火腿肠都舍不得加。但不知道彭坦为什么能长这么一张又白又饱满的脸。只是,彭坦的白不是他妈妈那种透明的白,他跟他妈妈长得并不像。他可能像爸爸。小娄听人说过,彭坦是被妈妈裹在一床小被子里,又装在一只鱼桶里带到县城来的。那时县城的河里还有鱼。后来一个男人也来了,他对人讲自己是彭坦的舅舅。那是彭家鱼铺最讨人喜欢的人。舅舅在县城有过好几个女人,那些女人都喜欢穿白色的高领毛衣或者白色的健美裤,用白色的塑料袋让舅舅给她们装几条新鲜的野生鲫鱼。野生鲫鱼熬出来的汤也会是白色的。彭坦妈妈的眼睛,永远半睁半闭,但是眼皮底下也露出一线光,用来算帐。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,反正那些鲫鱼的钱,最后女人们还是交出来了,装在湿湿的塑料袋里,给彭坦买早上五毛钱的烧饼,交学校的午餐费。彭坦的舅舅有时会跟某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说起他可怜的姐姐,他说,彭坦的爸爸,是县城本地人,大学生,本来在农科所好好的,中毒死了。他姐姐才带孩子来县城,因为他们在水乡老家没亲人,只剩下打渔的手艺,但在那里用不上,那里的河里早就没鱼了。来了后知道,彭家人也都不在县城了。人们想起来,彭家人都在离县城十里的那片坟地里躺着——没一个捱过了文革。
“那你怎么也来了?”人们喜欢这个长相白净、说话软绵绵的年轻人。他其实也不打渔,彭家鱼铺的鱼都是从附近鱼塘买来的。
“我帮忙来,她有病,还拖着孩子。”他说。
后来人们都说,他给姐姐出力。白天出力,晚上也出力,但多数时候还是白天出力——人们总会看见彭坦在鱼铺门口站着,那都是因为他的“舅舅”和妈妈,在鱼铺的二楼“出力”。
穿白衣服的女人越来越少了,县城的女人们都开始穿花里胡哨的衣服。彭坦的妈妈倒是白,但那是因为病。她有时也穿白色的围裙,看上去不像卖鱼的,而像面点师傅。穿不了半会儿便脏污了,或者湿淋淋的,又摇摇晃晃去鱼铺的二楼,换成那条耐穿又显瘦的黑围裙。他们都住在鱼铺的楼上。这地方潮湿,人们喜欢住得高一些。彭坦也住在鱼铺二楼。他的另一套校服,现在就挂在二楼窗外,往鲤鱼身上嘀嘀嗒嗒滴水。彭坦的衣服总是有生鱼的味道。他自己大概也是知道的,所以他总是离人很远地说话。这一点上,他倒和刘爽一样。小娄是喜欢热闹的人,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喜欢刘爽这么不热闹的女人。也许不热闹的女人会显得好看,小娄从武侠小说里得出这样的结论。可是不热闹的男人,就很难让人喜欢了,比如彭坦,小娄觉得他总像跟谁有仇的样子,虽然彭坦并不凶悍,看起来又那么软弱。
彭坦不打游戏,但会满脸好奇地听小娄这些男人们谈魂斗罗和坦克大战,小娄有时觉得他根本就没听懂,可是他又总能时不时接上两句话,听来还真是那么一回事。小娄对此无法理解。有一次,小娄就分给彭坦三枚币。彭坦显得很感激,也昂首挺胸地随小娄进了游戏厅。彭坦用三枚币把坦克大战打到了五十一关,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高手的成绩了。小娄不高兴,觉得彭坦深藏不露,是有心机的,于是当天晚上便给刘爽说了很多彭坦的坏话。“又起风了,他第一次打坦克大战,还是用他的兰花指。”小娄原本希望让彭坦出丑的,游戏厅毕竟是小娄的天下,彭坦这样的“招牌男人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。
但刘爽说,“彭坦就是这么厉害,他总第一!”小娄默默地愤怒,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才看出来,彭坦并不像他表面那样。小娄决定再不跟彭坦聊坦克大战。在彭坦兴冲冲过来时,小娄只不咸不淡地说句,又起风了。
彭坦大概也知道小娄不高兴。彭坦说,一定会还小娄三枚币的,只是需要三天时间。那大概是他三天的早饭钱。小娄大手一挥,表示一笔勾销,不计较。不过一块五么,只要彭坦别再玩坦克大战。于是彭坦看起来还有是感激小娄。彭坦没还小娄三枚币,但主动把自己的代数作业拿给小娄抄,在班会课上也把小娄的名字从迟到名单上擦掉,但小娄并不领情,至少绝口不提再请彭坦去游戏厅的事。后来彭坦大约也觉得无趣,仍还是独来独往,再和小娄说话时,又回到了一米外的位置。刘爽大概看见了这些,她才想要给彭坦送游戏币,这是小娄更无法接受的。刘爽太自以为是,小娄不知道说她什么好。
小娄想起自己上个月生日,爸爸给他买了三百元的耐克鞋,从省城买的,又想起口袋里四十元买的一包游戏币,以及两张五块钱的钞票,又突然觉得有些底气了。
彭坦说,他舅舅给的十块钱。小娄不知道彭坦的舅舅这么大方,不像彭坦妈妈,他妈妈称鱼的台秤上,总汪着厚厚的一层水。
“好吧,我走了。”小娄说,一边往二楼看了看,彭坦的校服晾在那里,空荡荡的。彭坦的舅舅,也许正在楼上给他妈妈“出力”,就像小娄自己给刘爽出力一样——虽然小娄并不知道那个矮壮的男人都需要为那个白胖女人做些什么,但小娄确信,自己和他一样,因为他们都没什么选择,只是被一些奇怪的力量困扰,然后,就像进入死胡同的坦克,怎么也冲不出那一百二十六关。小娄不知道彭坦是不是也有相同的体验,所以彭坦才很不喜欢小娄抬头去看二楼的窗户,彭坦含着跳跳糖,嚷起来“你,看什么?”
“我没看什么,我要走了。”
彭坦想说什么,又没说出什么,可能是跳跳糖正在嘴里炸开,让他没法说话。
小娄趁机问,“你舅舅很有钱么?”
彭坦说,“他欠我的,早该还来。”
小娄把抽屉里一个装幸运星的瓶子倒空,里面褪色的九十九颗幸运星,快要塞满垃圾桶了。他想了想,又把那些纸条折出来的星星都倒进马桶,用力摁了冲水按钮。星星们吞吞吐吐不愿沉下去。
他心里对袁圆高喊着,去死吧,八婆。那些星星,连同这只玻璃瓶,都是袁圆半年前送给小娄的。
袁圆不应该给初一二班的女人们说小娄喜欢刘爽,袁圆也不应该说刘爽——袁圆说刘爽的爸爸是坏人,因为他爸爸让县城钢铁厂的所有工人都没工作啦。
袁圆和小娄的爸爸,以前都是钢铁厂职工。他们一年前开始讨论“买断”,为要不要被“买断”犹豫不决,后来每人都带回一个不厚的信封。信封里的钱,第二天被小娄的爸爸拿去买了十张理疗床垫。袁圆说,这都是因为刘爽的爸爸,分管钢铁厂的副县长。
小娄觉得,刘爽的爸爸跟刘爽其实是两回事,但初一二班总共二十三人来自钢铁厂,二十二个都不同意小娄的看法,他们都听袁圆的。袁圆小学复读过两年,现在个头最高、年龄最大,头发最短、眉毛画得最浓,无论哪一条都代表威严。袁圆曾把刘爽堵在教室放扫帚的角落,让刘爽把走路姿势改一改,别一跳一跳的。刘爽费力地翘着嘴吹开挡眼睛的几缕头发,吹完后,她拨开袁圆,还是一跳一跳地走了,把头发甩得像小狗在拼命摇尾巴。袁圆那时刚留级到初一二班,她需要让人改改走路姿势,以确立自己的威信。所以袁圆的星星,活该进马桶。小娄把九十九个游戏币都装进玻璃瓶,在手里掂量一下。这比纸条叠出来的星星,可是重太多了。
为感谢小娄买游戏币、送游戏币,刘爽说,事成后要请小娄去她家,吃西餐。小娄把一瓶游戏币端端正正在写字台上放好,就去刘爽家吃西餐。
刘爽家住在县政府大院。门口传达室里永远有十几个人挤在里面,等着进入大院。有时门口还有横幅,地上有粉笔写的大字。曾经有个巨大的“冤”字,粉红色粉笔写的,显得可爱。
小娄可以自由进出县政府大院,虽然他也是钢铁厂职工的孩子。可他认识刘爽,也就认识了传达室那些人,他两手插兜走进去的时候,传达室还有个声音冒出来问,“又给刘爽送作业啊?”
小娄答,“是啊,作业太多了,才做完。”
刘爽刚洗了头,头发全都湿漉漉贴着头皮。小娄一下没认出她,只闻到一阵猛烈的奇香。“她用了什么毒?”小娄想着武打片里那些会放毒的小妖精,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,除非坦克大战通关。
“我洗头了,我现在每天洗头,你洗不洗?”刘爽问小娄,一边用一个巨大的梳子梳头,把头发都歪到一边去。
小娄不打算洗头。
刘爽给他看洗发液瓶子,说,“潘婷,你摸,滑不滑?”刘爽让小娄摸她刚梳好的头发,小娄只摸了一下,觉得滑是滑,但是太凉。
“你真不洗头?”刘爽又问一遍,小娄摇头。
“送了吗?”刘爽梳好头,先问这个。小娄坐在餐桌前点头。他来过刘爽家很多次,因为帮刘爽送作业,有时还是送彭坦的代数作业——小娄先抄,抄完再拿来给刘爽抄。刘爽从来都是一个人在家,她爸爸,管钢铁厂的副县长,是县城里最难见到的一个人。政府大院门口那些人,都等着见她爸爸。
“他说什么了?”刘爽探身到小娄跟前,急急地问。
“他说,他说谢谢。”
“就只说谢谢了啊⋯⋯”刘爽显得失望。
“就只说谢谢了!”小娄答。
“哎”,刘爽叹口气,过一会儿说,“我要做西餐了,你发誓你得吃。”
小娄于是发誓,她又说,“不吃的,是狗。”
刘爽去了厨房。小娄等在餐桌前,觉得十分无聊。桌上玻璃大盘里的苹果,已经瘪了,一个个挤在一起,像刘爽生气的时候把小脸挤在一起的样子。除了苹果,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。大理石的地板很新鲜,落地的音响也新鲜,墙上镜框里不认识的书法字自然也是新鲜的,连真皮沙发上白色蕾丝的坐垫,小娄觉得也是新鲜的,这总让小娄想起,坦克大战里自己的坦克被消灭了,新坦克又闪着白光出来了。小娄在大理石地板上照自己的影子,又去音响前假装摇着麦克唱《光辉岁月》,最后才坐在那白色蕾丝坐垫上。很快,还是觉得无聊。小娄想去厨房,但刘爽这女人竟然把厨房门锁起来,里面轰隆隆地开着抽油烟机——刘爽家连厨房都可以上锁。
小娄只好站到窗前往外看。刚好是县政府下午下班时间。门口那些坐在马路边的人,都不见了。每到上下班时间,县政府便会驱散这些人。这都是因为刘爽半年前出的事。她放学回来的时候,被这些人围了起来。有几个男人想绑架她。只是光天化日,而这些人又没统一意见,反正刘爽很快就平安得救。她倒是心平气和,对小娄说,“就是眼前一黑,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?我最想在省城吃过的麦当劳,好想再吃一次。”小娄不知道麦当劳是什么,只是觉得这种事为什么自己遇不到?挟持、绑架,还眼前一黑。小娄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县政府门口的那些人都住在钢铁厂,也都认识小娄,所以他们不会对小娄下手。但小娄从来不想理那些人。因为他们肯定会告诉小娄的爸爸,小娄来政府大院了,当然是找刘爽来的。小娄的爸爸不喜欢刘爽,他认为跟副县长有关的,都不是好人,虽然小娄的爸爸从来不来县政府门口坐。小娄顾不上那么多。小娄的爸爸忙起来,暂时也顾不上他。他在卖理疗床垫,逢人便说颈椎和床垫的关系,人造革的包里都是彩色的床垫广告。广告上有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,背对人,睡在床垫上——小娄也才有了脚上三百块的鞋子和每天两块五的游戏币。
小娄第一次吃西餐。
西红柿切碎,用酱油炒开,成了紫红色的酱,看上去有点恶心,还好是浇在一只煎鸡蛋上。倒是刀叉很漂亮,小娄觉得适合做暗器,闪亮、小巧又锋利。
“银的。”刘爽举着小刀,小娄觉得她举着刀的样子很诡异。于是煎鸡蛋也吃得战战兢兢。西红柿太酸,又放了太多酱油,太咸,不好吃。
小娄问,“有辣椒酱吗?”
但刘爽说,“彭坦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去打游戏?”
“没说。”小娄忍住,继续吃又酸又咸的西红柿,突然觉得沮丧。
刘爽吃得很香,她可能习惯吃西餐了。
她说,“彭坦有了九十九个币,可以把坦克大战打通关了,他上次是打到五十一关么?”刘爽可能真是这么认为的,小娄想。但小娄总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,毕竟彭坦跟他们都不一样,刘爽喜欢按自己的想法去推测别人,就像她邀请小娄用潘婷洗头一样,就像她给小娄吃这难吃的西红柿一样,就像她爸爸对钢铁厂做的那些事一样⋯⋯
不过,那又有什么关系,刘爽长那么好看,细长的马尾现在披在肩上,有柠檬的香味。她可能从来没闻见彭坦身上的鱼味。小娄从没见他们说过话。她只是经常看着彭坦,好像她现在看着西餐的神情,彭坦在黑板前做例题的时候,在队伍前做操的时候⋯⋯那样的时候,她不可能闻到鱼味。她有时会故意迎着彭坦走过去,但彭坦总是脸一红,急急躲开她,像是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。彭坦发作文本,每次念到刘爽的名字就开始结巴,刘爽便很得意,下一次课间,便会把胸脯挺得更高马尾甩得更欢,冲彭坦奔去,直到彭坦躲闪不及,两人的肩膀不可避免撞一起。刘爽会傻笑一节课,而彭坦会脸红。
这些事情,就像酸西红柿,小娄很不喜欢。他更不喜欢一边吃酸西红柿,一边听刘爽聊彭坦。所以,他一直不说话,任刘爽嚷,“你哑巴啦?你哑巴啦?”
小娄后来说,“我走了,晚自习要迟到了。”他从不在乎晚自习会不会迟到。
刘爽似乎生气了,想拦住他,堵在门口说,“你什么意思啊?我还做西餐给你吃呢,彭坦到底还说了什么?不许走!”
小娄还是别过身,打开门,走了出去,一边说,“你别惹彭坦好不好,他跟你不一样!”
他听见她说,“走了别回来!”
小娄也明白,刘爽是想他留下的,因为她不能出门。自从那次未遂的绑架后,刘爽就再也走不出县政府大院。她上学放学都坐县政府的小车,尽管只有一公里远。小娄无法想象如果每天除了上学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,那会是什么感觉。刘爽的妈妈也不在县城,刘爽说她一点都不想妈妈,她大概很小的时候才见过她,所以现在没什么印象。小娄想象刘爽每天用柠檬味的潘婷洗洗头,关起厨房门用酸西红柿做西餐,等小娄来送作业。
有一次小娄见刘爽在试一双新鞋,是黑色高筒的皮靴。那看上去更像男人穿的东西。她洋洋得意说,这是军靴。她要去当兵了。军靴真的不好看,太野蛮,无法把她纤细的脚踝露出来。小娄更喜欢刘爽烟灰色的裙子。她十三岁,暂时当不了兵。她不觉得等待是一件磨人的事情,她告诉彭坦,很多时候她只是呆着,不说话。因为她一个人在家,当然没话说,小娄想。
走出政府大院的时候,小娄觉得委屈,因为西红柿在胃里发酸和翻滚,因为他从没跟刘爽说这么严重的话。他越走越快,不出两分钟便回到家。往常这条路,他总是要走五分钟。家里没人,理疗床垫靠墙摞起来,占满半套两居室。小娄如每天一样,朝床垫用力打两拳,疼得自己咧嘴,才去卧室拿那玻璃瓶,里面有九十九个游戏币,径直去了游戏厅。
坦克大战的第一百二十六关有两处陷阱,他很多次都因此损兵折将,大丈夫不拘小节,却总在小节上失利。他想今天要改变战术,也许冲一冲,反而能避开陷阱。反正他现在弹药充足,九十九个币,应该足够过世界上所有的难关了。他可以一直打到一百三十关。县城游戏厅的男人,没人能到一百三十关,那时他就真正天下无敌了。
是彭坦而不是小娄,把坦克大战打通关了。一个月后这成为县城游戏厅最轰动的事件。男人们在屏幕快速闪动的彩色光线中,夸张地说起这事,就像谈论那种恐怖的传说。
两周前开始,彭坦总是每天五点准时到游戏厅。他都是一个人来,每次都抓一把游戏币,数也不数,只给光头老板扔下十元钞票,有时人多,等机器要排队。但他打到一百关以后,就有人主动把机器让给他。因为看他玩坦克大战,是一件过瘾的事,男人们都愿意站旁边看,好像是自己在摆弄台面上红色绿色的按钮。他几乎不说话,开火的时候偶尔会大喊,但也只是大喊,男人们在进攻的时候都这么喊,并不表示什么。他用两周时间打到一百三十关——那是最后的战役,就像魂斗罗里最致命的一拳。所有人都从没体验过那么紧张的时刻,从前在游戏厅所向无敌的小娄,也不过夭折在一百二十六关——已经是奇迹了。现在,没人想起小娄,连小娄自己都在为一百三十关的战局提心吊胆——他认为自己比其他男人更理解那种感觉。
这天彭坦如常在五点出现,扔下二十块钱巨款。有人觉得不耻,认为他的战绩是用钱堆出来的,于是提出,小娄其实更厉害一些,当初每天五个币,也能冲破一百关。小娄却无法为此骄傲,谁都知道,他用掉九十九个币,也没打过一百二十六关。难以忍受的失败,带来巨大的耻辱,小娄一段时间都没再在游戏厅露面。
事情就在这段时间发生。彭坦找到小娄的时候,小娄还没什么感觉。彭坦给了小娄十枚币,这让小娄紧张,以为是刘爽的九十九个币的事败露了,但彭坦只说,这是还小娄的。彭坦还记得当初的三枚币。小娄问,这又是你几天的早饭?彭坦说,我现在有钱了,他会给钱给我。
小娄知道彭坦是说他舅舅,可是“他为什么现在会给你钱?”
彭坦停了半天,终于才说,“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。”
小娄感到害怕,不知道彭坦是不是也知道了他的秘密?
有钱的彭坦每天去游戏厅,出手阔绰得像不打算活过明天。小娄拿着彭坦还的三枚币,才有勇气考虑要不要回游戏厅。最终小娄还是无法把三个币塞进机器。他的难关还没有过去,他知道这三枚币并不能帮助自己。
光头老板还在看《鉴证实录》,漫长的剧情刚演到第五十集,小娄不知道多少集才会是最后的大结局。小娄已经不相信“结局”这回事了,很多事都没有结局,比如刘爽本来想送彭坦的九十九个币,不过被小娄一个一个地塞进了游戏机那个小小的投币口,它们就像永远不满足的女人,九十九个币吃进去,依然空空荡荡,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。女人们也是这样。刘爽早就不关心彭坦生日的这九十九个币了。她某天冲彭坦大步冲过去的时候,撞上了另外一个男人,或者是那个男人撞上了刘爽。那是初一二班最高的男人,所以他们的肩膀没能碰到一起,刘爽的头扎在他正隆起的胸肌上——这大概比跟彭坦碰肩膀更有趣,所以小娄在那之后经常看见,她把头扎在他胸前。
小娄有时想对刘爽坦白游戏币的事,但他逐渐意识到,自己已经失去机会了。刘爽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,她根本没怀疑过小娄。她也许只会怪彭坦太迟钝,不理解她的用心。何况她已经不跟小娄同桌了,大概因为那顿不成功的西餐。她很快有了新的同桌。新的同桌也会出现在刘爽的餐桌上,那是比小娄更习惯吃西餐的男人。刘爽看起来也不在乎彭坦或小娄的坦克大战了。小娄注意到,她穿上了那双丑陋的军靴,咚咚咚一跳一跳走过的时候,像是老了十岁。小娄便希望她马上就去当兵,最好明天就走——这曾经是他最担心的事情。
小娄时常看见,高个男人小心翼翼避开县政府大院门房里的那些人,拿几本作业去找刘爽。小娄希望刘爽最好不要刚洗过头发,要么别再用柠檬味的洗发水。那干净的柠檬香味,就像被投币口吞掉的币,一点一点消失,最后再也没有了。
刘爽还是会跟小娄说话,“嘿,小娄,八婆们又开始搞妇女工作了。”小娄觉得,她可能都不知道他已经很久不打游戏,而那张记录辉煌战况的表格,他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她的语文作业本上。
小娄只好让自己也忘掉这件事,安慰自己不过做了自认为最正确的决定。毕竟那时他多么需要那些小玩意儿。他需要闯过那一个又一个难关,那些币是必须的代价。而彭坦,有他自己的难关,游戏币帮不了他。他们不一样,彭坦曾想让自己跟小娄一样,但没成功,就像小娄还没学会怎么用英语借橡皮一样,不成功。这没什么,小娄觉得自己只是不能接受,正确的决定没有正确的结果。他无论如何还是冲不出一百二十六关,就像是被倒掉的那些幸运星,再怎么挣扎还是会落进下水道。裹胁它们的力量太强大,再挣扎也无益。在塞入最后一个币的时候,小娄几乎觉得胜利在望——不是通关的胜利,而是像那些星星们一样,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弃挣扎,就这么沉下去。他把币塞进去,跟按下马桶的抽水按钮,其实是一回事。
在听说彭坦的事情之后,小娄想起那种沉下去的感觉。
彭坦有时站在自家鱼铺门口,会看着二楼紧闭的窗户。窗户外那件晾晒的校服,像是一块没着落的白色纸片,在空中乱七八糟晃。彭坦在几何课上添加的那些辅助线,并不能将它安定下来。小娄猜想,彭坦可能是想去固定住那校服,才扔了网兜上二楼的。小娄从来没去过鱼铺的二楼,县城没人去过那里。人们不知道彭坦在二楼看见了什么,或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。彭坦每晚都睡在二楼的某张床上。那张床与其他床之间,也许只隔一块布帘。
人们只说,彭坦从二楼窗户冲出来,抓了一把那纸片一样单薄的校服——说明他不想死,想死的人不会挣扎着去抓什么东西。校服扯动了晾衣绳,这让他看起来很像一只风筝,晃悠悠,然后落下来。人们觉得彭坦果然太瘦,可以挂在晾衣绳上。
小娄不知道为什么竟想起彭坦那篇被唐疯子念过很多次的作文《难忘的一件事》。“又起风了。凉凉的秋风吹落树上的黄叶,也吹开记忆的窗帘,让一些往事露出。那不是愉快的往事,为什么还会被我想起?我想,因为那是一种提醒。对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,对自己却是大事,它一直在提醒你,那些你忘不掉的‘从前’,跟‘现在’一样无法改变,所以你要努力改变明天⋯⋯”
没人死,死的是三条黑色鲤鱼,它们被彭坦压死的时候,可能都没想到,了结它们性命的是这个平时连网兜都用不好的主人。
彭坦的舅舅再没出现过。彭坦的妈妈后来把鱼铺转让给一个被钢铁厂买断的工人,然后搬去钢铁厂。在那里,他们几乎不花什么钱就能租来房子。白胖的女人便再不出门。打通了坦克大战的彭坦也再没去过游戏厅,有一次他告诉小娄,准备离开县城,可能会回他妈妈的水乡,鱼铺还是挣了些钱。
小娄想,其实彭坦对水乡完全没有记忆,水乡的人应该天生就知道怎么捞鱼。彭坦其实也不知道水乡会不会起风,会不会有凉凉的秋风吹落树上的黄叶也吹开记忆的窗帘。但彭坦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担心,也许是因为现在他终于不需要捞鱼了,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把坦克大战打通关了,这是无人能敌的战绩,也许是他终于做了些什么,就像加了几条辅助线,然后解开了那些几何题。
又是秋天,又起风了,小娄枕头边墙上那个位置,还一直空在那里。但他不怎么注意了。再明显的空白,时间一长,也会习惯。
彭坦已经转学离开,唐疯子有时会在作文课上说到彭坦的作文,说的最多的,还是《记难忘的一件事》的开头,“那是一种提醒。对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,对自己却是大事,它一直在提醒你⋯⋯”小娄一直在想彭坦在那篇作文里,到底写了一件什么难忘的事,但怎么也想不起来。他就想问问刘爽,又想起刘爽也走了。她爸爸给她改了年龄,让她去北方当兵,文艺兵,听起来很适合她。小娄于是又在墙上那张魂斗罗的表格里,找刘爽写的那个好看的9,想起那时对她说,“他跟你不一样”,她的回答却是,“走了别回来”,他觉得肚子里又有酸西红柿的味道了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