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迭
周李立
娜娜旅行去了,泰国,五天四晚。一个短暂的小别,对她的男朋友艺术家乔远来说,一切都还好,可以接受。
娜娜为这次旅行计划了很长时间,她和另外三个女孩一起,会去曼谷、清迈,最后到芭提亚。但她们去芭提亚做什么?人们去那里多数是为看泰国人妖的。她们四个女孩,平均年龄不到二十五岁,正是好奇又固执的那种年龄,所以娜娜不会理会乔远的疑问。她说自己是为看海去的。她长这么大,从来没有去过海边。可是她又不会游泳,因为她的父母没有教过她,“他们自己也不会游泳”,她说,“我爸爸本来有个小哥哥,七岁的时候在小河里淹死了。”娜娜的爸爸在四岁时成为家中独子,长年被禁足,再也没到那条河边玩过。于是娜娜也一样,她生下来便是家中独女,这意味着所有危险的东西,她都要躲得远一些,直到十八岁离家。后来她一件一件地,把那些从小不被允许的事情都体验了一番,赛车、滑雪、跳伞,还有喝酒、抽烟、大麻……但她觉得其实不过如此。大概因为后来她发现了更好玩的事——谈恋爱。男人们的世界也是危险的,不过这种刺激充满变数,不会一下子就让人失去兴趣。跟乔远在一起后,她不再寻求更多刺激的体验,因为那些东西,其实也不过如此。但她还是没去过海边,这是一个小小的未完成的心愿。如果有什么机会,她觉得还是可以尝试的。“反正我总是会见到海的。”她说。
唯一的问题是唐糖,对他们三人来说都是。
唐糖是在娜娜出发前两天出现的。她只拎了一个小纸袋,里面丁玲当郎地,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,肯定不是换洗的衣服。她看上去脸色糟糕透了,虽然她本就是个皮肤很黑的女孩。
她说要在这里住几天。
“住几天?”乔远很惊讶。
但唐糖并不见外,她把纸袋里的零碎东西在乔远工作室的画案上倒出来,钥匙、手机充电器、硬币、几张卡、缠绕在一起的几条项链、游泳眼镜、小包装的化妆品、牙刷,还有几个验孕棒……唐糖坐下来,看上去她并不打算收拾这堆东西。她说累坏了,走了很远的路。她问,“有没有喝的东西?”
娜娜从卧室出来,她们似乎心照不宣,有一种显而易见的亲密。娜娜端来白开水,用雀巢咖啡赠送的红杯子。娜娜又告诉唐糖,好,只是她马上要去旅行了。机票和酒店都不能改,不过没关系,“你可以住在这里。”
她们完全忽略了乔远。在艺术家乔远自己的工作室里,他觉出了尴尬,仿佛学生时代闯入女生宿舍。两个女孩在小声说话,桌上和卧室里,到处都是女孩们的物件。唐糖的钥匙扣是一只塑料的翠绿色小乌龟,而娜娜正在准备旅行的行李——它们暂时都被堆在床上。他担心娜娜根本无法把它们都塞进一个小行李箱里,但后来她竟然做到了。为这次旅行,她专门买了粉红色的行李箱。跟一个女孩在一起,原来是一件这么复杂的事情,乔远想,“这意味着你得应付她的整个世界。”
“不过住几天,她现在很脆弱。”在工作室外面的院子里,娜娜这样对乔远解释。
女孩们总是脆弱的,但不应该是唐糖。她体育学院毕业,当过游泳教练,是那种皮肤发光、胸脯鼓鼓的女孩。
乔远在蒋爷家认识唐糖。她那次告诉他,她跟娜娜也认识,而她们“玩得还不错”。唐糖是蒋爷的人。这让乔远谨慎,也或许是无奈,只好敬而远之。蒋爷是艺术区最重要的人,所以跟蒋爷有关的所有东西,艺术区的人都最好都敬而远之。唐糖比那些东西更神秘一些,因为她曾经还是于一龙的女孩,也是于一龙的模特。于一龙画油画,从作品1号画到作品588号,都是差不多的人物大头像。蒋爷曾说于一龙的人物大头画,体现的是“现代性导致的人性迷失”,于是那些画都卖得不错,比乔远的水墨人物要好,尽管后来水墨画似乎更有市场一些。于一龙有时帮蒋爷做事,每当他帮蒋爷做事的时候,都像端着一碗热汤一样,自己小心翼翼,也让别人紧张。但他并不在蒋爷的公司。他主要还是画家。
唐糖怎么从于一龙的模特变成了蒋爷的女孩?这些事情,乔远不了解,也不想了解。但很明显,唐糖似乎跟乔远身边所有人,都有联系。现在,唐糖要在乔远的工作室,暂住几天。
“她可以住工作室的沙发。”娜娜说。
第一天晚上,乔远睡在工作室的沙发。唐糖和娜娜睡在卧室的双人床上。乔远觉得这样的安排才是合理的,可能这就是两个女孩的本意。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,但玩得还不错。娜娜说她们在那个暑期戏剧学院表演培训班上认识。仅此而已,娜娜没再说过更多。而即将和她去泰国的那三个女孩,都在艺术区的耐克体验店上班,她们扎马尾,喜欢荧光色、咖喱和林志炫——娜娜说了不少她们的事。因为她可能知道,乔远对她们,不会有什么兴趣。
乔远在沙发上,很难入睡。他发现夜晚的工作室有些不一样,可能黑暗让这里显得更宽阔,像没有边的砚台,一切都淹泡在浓墨里。那些写意人物画,他最得意的几幅作品,被认为有八大山人风范的作品,隐隐约约可见,像夜色里妩媚的烟雾,让人害怕。
但这都不是他睡不着的原因,她们才是。一墙之隔,她们悄声说话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,只是听不清楚在说什么。女孩们的话题,总是这样,没完没了。乔远并不想知道。但唐糖仍然神秘,像此刻的工作室。她一度经常来这里找娜娜玩,和他也时常见面,但他们并不真的熟悉。他觉得她始终是谜。
娜娜出发的那天,乔远送她们去机场。唐糖没去,因为车上坐不下——她是这样解释的。但娜娜似乎并不在意。那三个扎马尾的女孩坐在后排,像电线上三只并排站立的麻雀,一直在左右扭头。
娜娜从这天早上开始显出心事,她不是能够遮掩自己心事的女孩。乔远觉得她有话没说出口,也许因为没有合适的机会。后来他把她带到工作室院子里的树下。那树是他们一起种的,现在已经长高了一些,尽管不是太明显。他拥抱她,像每对即将小别的情侣一样。也许她只是需要这样的仪式来让自己心安。
“我不合适这个时候走,可是……”她说,听起来满是歉意,又有些无奈。
“我知道,行程早就定了。这些事,总是这样。”他说完才觉得,她可能会误解他,她会觉得“这些事”是另外一些事。但是他不能解释了,那只会更让她误解。
“是的,你确定,没事?我是说,唐糖在这里。”娜娜说。她没有误会他。
“你很快就会回来的,不是吗?你在担心什么?”他问。
“我,就是不放心,”娜娜说。她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,小声告诉他,“唐糖怀孕了。”
乔远觉得自己不应该意外,不是么?他已经看见唐糖的袋子里那几个验孕棒。可是,他现在是不是应该表现得吃惊一些呢?
他说,“那为什么会住在我们这里呢?这……不是太合适吧?”
娜娜说,“太复杂了。她需要躲开他们。我也不太清楚的事。反正,别让他们找到她。”
后来乔远想起娜娜临行前才告诉他唐糖怀孕的事,可能是因为唐糖并不希望他知道这些。但娜娜还是告诉他了,也许因为娜娜有别的担心,不只是担心“他们找到她”。五天四夜,现在想来真是漫长。
乔远送走娜娜,从机场回到艺术区。唐糖并不在工作室。半个小时后,她又拎着纸袋出现了。和上次一样,她把纸袋里的东西统统倒在桌上,一堆药瓶。她说是维生素。“这么多,会让我闻起来像个橙子。”她说。她好像并不对乔远避讳怀孕的事。有的药瓶上明确写着,给孕妇的营养补充剂。她刚从医院回来。
“情况怎么样?”乔远觉得这是朋友间正常的问话,他对唐糖还是谨慎的。她让他感到害怕。为什么不能让他们——他知道是蒋爷和于一龙——找到他?
“还能怎么样?就那样。”唐糖答。这不是正常的回答了。人们通常都会说,很好,谢谢,或者,有点小问题,但总体还不错。
她说,“你觉得我很搞笑是吗?”
“当然不是,怎么会这么想?”
“我突然就来住下,还不搞笑么?”她看起来是认真的。
“娜娜说,你需要……在这里。”他本来想说,“躲开一些事情”,他庆幸自己没这么说。“我想,你只是需要一个地方,安静一段时间,想想什么事情。我们都会这样。”他说的是真的,他自己,还有去旅行的娜娜,也许都不过是需要一个地方、一段时间,来想一些事情。
“我,是的,我很感激,我不太会感谢人……”她似乎被他的话打动了,但她真的不擅长感谢。他在蒋爷家里见到她的那次,觉得她是那种女孩,一直被宠爱着,却不会爱上任何人。
乔远并不愿意她真的感激他,那会让他处于一个怪异的境地,像那种慷慨的施舍者,在人生关键时刻给别人滴水之恩。这对他们来说,都是奇怪的。
他问她要不要水,这样她可以吃维生素片,然后让自己像个橙子。
“那是什么?”唐糖指着工作室里一株植物问他。他其实也不知道,他甚至都想不起来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。他如实相告。
她一整天都没什么事干,除了睡觉。她仍然睡在卧室,醒来后,在工作室来回走动,让他没法专心画画。尽管他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画画的感觉了,他不过是在上网,假装自己在搜集素材。她不是个安静的女孩。这是乔远不太能接受的。
“你浇水吗?”她问他。乔远摇头,他这时才想起,原来娜娜一直在给那株植物浇水。
“我也不给植物浇水,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浇,是喷一点,还是每天浇,还是隔两天浇一次,我说,那有什么区别吗?”她说。
他表示认可,说他其实连自己的饭都搞不定,哪里还顾得上它。
“不过我想,我们还是浇点水吧!”她开始行动,用他的杯子接水。她蹲在那盆绿植前,鼓胀的胸脯紧贴着膝盖,上衣往上滑了一些,露出腰身。他这时觉得她很漂亮,跟娜娜不同的漂亮。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又去看电脑屏幕,心想也许可以为她画一张画。他又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。她曾经是于一龙的模特。于一龙画过她,没穿上衣的人体画,印象派的朦胧风格,但仍然显著突出了两枚乳房。
她为什么不去于一龙的工作室住?乔远想到这里,觉得不太愉快,他不再接着往下想,也许他可以给于一龙打电话?但这个电话会不会让唐糖离开这里呢?他并不希望她离开。她至少在替代娜娜为绿植浇水,所以她应该留在这里。
乔远接到刘一南的电话,刘一南说他要去郊区打高尔夫了,“一次很重要的高尔夫”,其实刘一南的每次高尔夫都是重要的。但刘一南不能带他的狗去,所以需要把狗寄存在乔远的工作室。刘一南以前也这样寄存过两次,娜娜喜欢那只白色的拉布拉多犬。它叫白郡主。这个奇怪的名字不是刘一南取的。取名的是个女孩,大概是云南女孩,也许是大理的白家。那女孩离开了刘一南,确切说是离开了刘一南在万国城的那套小公寓。刘一南并不住在万国城,他在城东有更大的居室。女孩走的时候,没有带走她的狗,白郡主。刘一南那天如常去万国城的小公寓,但没有见到她。她的行李也不见了。他明白她不辞而别,完全不顾他们“在精神还有肉体上的情谊,”但狗还在。白郡主被遗弃了。“唯女子与小人难养。”刘一南这样评价这件事。他开始养狗,但养得三心二意,他说太忙,“哪里顾得上狗呢?”但好在“白郡主最大的优点,是女孩们都喜欢它。”传媒大学教授刘一南,擅长对任何事物做出概括,他可以应付各种话题的采访。
女孩们喜欢白郡主,也会很快喜欢上它的主人。这大概是刘一南还留着白郡主的唯一理由了——这一点是乔远概括出来的。
“不,现在不行。”乔远拒绝了刘一南,他们其实也不是那么好的朋友。他不喜欢刘一南,他觉得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。
“为什么?帮个小忙,帮个小忙,我们狗粮自备!”刘一南说。
“娜娜旅行去了。”乔远说。
“你没去嘛!你可以带它,再说它又不是小孩,不需要带,它生活完全自理。”刘一南擅长说服任何人,他曾经在电视上说服春晚节目组,“不要再说过年吃饺子,我们南方人过年不吃饺子,我们只在随便对付一顿的时候才吃饺子,但过年不该随便拿饺子对付。我是南方人,我为南方代言。”
“可是,我不方便。”乔远说,他不想告诉刘一南唐糖的事,他直觉那不是太合适,他想象着刘一南在电视上侃侃而谈,说的都是他的工作室新出现了一个皮肤黝黑的性感女郎。这真是恐怖又诡异的事情。
“方便,方便,娜娜旅行去了,我们白郡主来陪你!”刘一南挂了电话。一个小时后,他的帕萨特出现在乔远工作室门外,白郡主从后窗伸出脑袋,它对这里并不陌生,车门一开,便径直从铁门的空隙钻了进来。它绕了院子跑了两圈,大概坐车太久需要活动,这院子比万国城的小公寓和城东的三居室都更适合它活动,所以它边跑边叫。
刘一南没有下车,他对白郡主的表现似乎很满意,脸上露出一种欣慰的笑。他按了喇叭。乔远从工作室出来。刘一南在驾驶座上冲乔远做了一个抱拳的手势。乔远也伸出手,握拳、伸出拇指,然后拇指向下,冲刘一南上下挥了挥。刘一南在车上爽快地笑了。
唐糖听见狗叫,也跟了出来。她和白郡主,也许同时被对方吓了一跳。白郡主也许以为会看见娜娜,但不是。刘一南应该也是这么以为的。他和娜娜有过短暂的一段关系,结局不是太好。很长一段时间娜娜提起刘一南,都会补充说“那是个混蛋”。后来白郡主出现了,这似乎让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一些。
乔远知道刘一南在想什么,但他觉得没必要对刘一南做出解释。乔远给唐糖解释了一下,他说这只狗会在这里待两天,因为他不负责任的主人,要离开它独自寻欢去了。他说完又觉得,可能这事真的不妥当,孕妇是否应该和一只狗待在一起?还有,她是否会觉得他在暗示什么,比如她也不过是被不负责任的主人寄存在这里的一只宠物?
于是他有些忐忑,但唐糖似乎并没在乎他的话里到底有没有隐含的深意。
刘一南下车了,想给唐糖递名片。
唐糖接了名片。刘一南又说幸会。
“它叫什么?”唐糖问他,她没说幸会。
“它?哦,它叫白郡主。”刘一南说。
“白郡主?奇怪!”唐糖看起来很困惑。
乔远并不希望刘一南在这里停留,他催他走。“你不是有重要的高尔夫比赛吗?”
“是的,是的,重要的比赛,市政府有几个头头参加的,你看,多亏乔远,我的好哥们儿,要不白郡主就没人照顾了,乔远是好人呐……”刘一南对唐糖说,极力在暗示什么。
唐糖只是微笑,她似乎没听进去。
“他真是你的好哥们儿么?”刘一南走后,唐糖问乔远。
“你觉得呢?”
“不算是,他,挺怪的,看起来。”
“他先认识娜娜的,他跟艺术区的人不太一样。”
“教授,是不是老上电视?”唐糖看了一眼名片。
唐糖给白郡主取了新名字,叫玛丽。但她不确定它是不是一只母狗。玛丽对自己的新名字反应迟钝,于是唐糖需要反复叫玛丽、玛丽、玛丽……她现在有事情做了,照顾玛丽。所以她不需要跟乔远没话找话。他们似乎相处得还不错,她用乔远的杯子给玛丽喂水,玛丽喝完又舔她的手心。她开始打喷嚏,因为“孕妇对狗毛会敏感“,她自己对自己解释。但她没有躲开玛丽,反而经常去摸它、抱它。
她又给它洗澡,用乔远的洗发水。她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。玛丽似乎也喜欢洗发水的味道。它在院子里甩干身上的水珠,在水泥地面落下一串串小脚印。她不是乔远的女孩,玛丽也不是乔远的狗,但他们现在都在这里,在他身边,他们已经度过了三天时间。他觉得是自己在照顾他们,但唐糖不会这么想。她越来越熟悉这里,包括厨房和浴室。她给他做过一次三杯鸡,又给玛丽买了小牛肉,玛丽看起来也认同了自己的新名字。她洗澡之后不会打扫浴室,在镜子上留下水渍。然后他去洗澡,看着那些水渍的情状,感到自己身体里的欲望。可是他不会做什么的。他其实一直对她有欲望,但他一直也没有做过什么。
他们吃三杯鸡的那晚,唐糖说要喝点什么。他以为她指的是饮料或者汤,但她已经变出了啤酒。他提醒她,孕妇不能喝酒。但她坚持,她一口气已经把一罐啤酒喝光了,然后什么也没说,就趴在桌上,她没醉,只是不开心。她说她想明白了。
“想明白什么了?”
“它不该来的,我不该留下它。”她说,听起来很冷酷,好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。
“孩子?”乔远不喜欢这种气氛,太紧张,但他也不能什么都不说。
“孩子。”她重复了一遍。
她只喝了那一罐啤酒,吃了很多鸡肉。她说那只是她的孩子。
他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。他很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不是蒋爷,但他不敢问,也不能问。他想以后可以问娜娜,也许娜娜知道。
娜娜已经到了芭提雅。她发照片来,说已经见到海了,但很失望,海水很浑,到处都是中国人。她发的多数照片都是她自己,根本看不出是在什么地方,大头自拍照,也看不出她穿什么衣服。乔远觉得在那些照片里,她看上去还是开心的,并不像她的短信,那些文字好像都在说,这次旅行有多么让她失望。
他告诉娜娜,玛丽来了。又想起娜娜并不知道这个新名字,于是把“玛丽”两字删去,打上“白郡主”。他这时想,玛丽自己会希望他打上哪个名字呢?但玛丽刚吃完小牛肉,正在唐糖两腿间趴着睡觉。唐糖也趴着,趴在乔远的腿上。她身上有一股热气,就像刚刚煮好的三杯鸡一样,咕咕冒着水泡。这时给娜娜发短信,他想也许不是太合适。但她的手机每天只在这几个小时才打开,为了节省国际漫游费。他必须在这段时间,完成跟她必要的联络。后来他觉得这更像是一个任务,可以说的事情并不是太多了。娜娜每天都会换一个地方,她有很多可以说的东西,但她不喜欢打字发短信,她会多发几张自己的照片。其实发照片更好,他更喜欢看她的照片。那让他觉得,她是他的女孩,只不过这几天不在他身边,旅行去了。
“它们让我难受,好像塞了很多东西进去。”唐糖直起身来,低头看着自己白色针织衫下面的鼓起的胸部,仿佛看着让她为难的什么东西。
她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?他猜想她只是困惑、无助,需要有人说说那些烦恼。她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些反应,电视剧里女人一怀孕便会呕吐,她从来也没有吐过,至少乔远没见过。她睡在卧室,乔远睡在工作室的沙发。但她有其他的烦恼,比如乳房开始肿胀。
“你摸一下!”唐糖说。
“不,”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别人家做客,客气地谢绝主人端上的茶水,反正听上去只是下意识的那种话,并不真诚。
“没事,没别的意思,只是摸一下,它让我不舒服。”她看着他,像他们刚见面需要握手一样。
他摸了一下,隔着衣服,更像是轻轻抚过。他觉得那乳房很硬,但他认为自己很喜欢。她似乎也是。她说这会让她好过一些。他不明白她的意思。他希望她能再说点什么别的。可是她的问题太复杂,她顾不上别的了。
娜娜回来的前一天,那本来是不错的一天。玛丽下午会被刘一南接走,但他又改了主意,说是高尔夫太累,他想过两天再来。唐糖对此很高兴,那晚之后她几乎只对玛丽笑。乔远问她那是不是真的决定了?她真的不要这个孩子么?她又说不知道,她问你觉得呢?好像那是他的孩子一样。
他说他会留下孩子。其实他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,如果真的想一想,也许他会有完全相反的答案。他三十多岁,却没有孩子。这已经说明了什么。但他觉得这样的时候,他不能完全按自己的想法,毕竟,她的孩子,跟他并没有任何关系。他只是觉得这样才是善意的,毕竟那是生命,像玛丽一样活蹦乱跳、像绿植一样生长的生命。
“我再想想”,她说,其实她已经想了很久了,不是吗?
她说“小时候,”他不愿意听她讲小时候,女孩们喜欢说自己小时候。“我爸爸调去省城,有一次我和妈妈从县城去看他,他们吵起来了,不知道为什么事情。我有一只鹦鹉,在省城的路边从一个小贩手里买的,绿色的,很漂亮。我妈妈生气要走,也要带我走,我想接着逗那只鹦鹉,所以不愿走。于是我妈妈也没走,她留下来了。但她还是生气,大概因为她觉得我爸爸不忠。她没处发泄,骂了我,然后她把我的鹦鹉,放了。它飞了,它是只鹦鹉,它可能不会飞太远,但是它飞了,就这样,没了。”
他问,“然后呢?”
她说,“我爸爸五十岁的时候去世了,癌症。他临死前说我那时应该跟妈妈走的,也许,这样对所有人都好,对那只鸟也好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她说,“没什么意思,我纠正他,我说那不是一只鸟,那是鹦鹉。”
“我可能明白了,你是在说,不要勉强。”他说。
“也许是,也许不是,只是不到最后,谁知道呢?”她看起来已经无所谓了。
这天下午的时候乔远的电话响了,不是刘一南,却是于一龙。乔远接了,于一龙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愤怒,这让乔远稍微放心了一些,但于一龙总是这样,他不会让自己失控。
于一龙说,“唐糖在你那里。”乔远听不出他是否是在问他。但他也回答了,说是的,她来找娜娜。
“娜娜去泰国了,不是吗?”
“是的,她早就定好了去泰国的时间。”乔远觉得自己很像在解释什么,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需要解释?
“哦,那唐糖怎么样?”于一龙问,像他通常那样,不会说错话。
“她,挺好的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“你要见她么?”
“我不想。”
“哦,那有什么别的事么?”乔远想,于一龙打来电话,不会只是为了告诉他,他不想见唐糖。
“你知道她怀孕了?”于一龙问。
“嗯。”
“她为什么不来找我,去找你?”
“她是找娜娜,不是找我。”
“都一样。她应该来找我,但她没有。这很……怎么说,让我怎么办?”于一龙这时开始有了怒气。
“什么怎么办?你问我?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?”
“她不接我电话,她竟然不接我电话。”
“我劝劝她。”
“你劝劝,你劝劝,跟你有什么关系,现在陪她的,应该是我,是我……”于一龙声音大起来。
乔远挂了电话,他想这真的跟自己没什么关系。于是电话再响的时候,他又点了拒绝接听。更何况娜娜嘱咐过,“别让他们找到她”。
乔远还是劝了唐糖,他这样答应过于一龙的。但好像也没起作用。她说不想听见于一龙的名字。乔远觉得那个长久的不便提及的疑问,也许有答案了,答案不是蒋爷,是于一龙。
但是唐糖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。她说不是,你别这么想。
“那我怎么想?他很着急,为你着急。”乔远说,这是个神秘又固执的女孩,几天来已经耗费掉他太多耐心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说。对他的很多问题,她都是这样回答的,她不知道。
他感到委屈,决定不再理她。他想她其实并不感激她,他照顾她,陪着她,在她想哭的时候让她趴在自己的腿上,在她难受的时候碰触了她的乳房……但她并不信任他。
他说,好吧,如果你不愿意说,那就不说。我保证,我再也不问。他觉得这是现在他能说出的最绝情的话了。
她看着他,让他想起娜娜说,“这是她最脆弱的时候”。她很悲伤。他似乎又心软了。他不愿意再面对这样的时刻,他走开了。走得太快,踢翻了地上玛丽的饭盆,狗粮滚了一地,他觉得很难过,那些狗粮,小小的五颜六色的颗粒物,会很难清扫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伤害了她,她离开了工作室。她的那些零碎的小东西还在,她只是出去了。她会去做什么呢?他想到那些不好的事情,她说过,最适合堕胎手术的时机,似乎正是这几天。他打她的电话,但是她没有接听。他想应该去医院找她,至少他应该陪她。他必须在这样的时候,陪她。可是他不知道那是哪家医院。
他还没有吃午饭,玛丽也没有吃。狗一直跟着他,紧贴着他拖鞋的后跟,像是督促他——负起责任来,你还没有喂玛丽吃东西。
他不知道她把狗粮放在哪里。这真奇怪,他明明在自己的工作室,却找不到玛丽的狗粮。
他又去给那盆绿植浇水,好像故意不让自己去想狗粮的问题,还有她。他觉得那盆绿植好像已经长大了不少,或许也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,现在,那些叶片垂下来,几乎快落到地面,只不过短短四五天时间,它们长得太快,需要换一只花盆了,可是,胎儿呢,五天时间胎儿会长到多大?
他觉得唐糖在浇水的时候,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想法?这想法吓了他一跳。他觉得自己正在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,跟生命有关的错误,都是不可饶恕的。所以他才没有一直没有小孩,他害怕犯错,害怕面对他们急遽的成长,还有追在你身后对你有所求的样子。
玛丽嗅了一下那盆绿植,它可能还想要咬它。它也许是不喜欢他只顾着植物,而忘记给它喂食。但玛丽终于只是乖乖地趴下,并没有去咬那些叶片。它有过好几任主人,又时常被自己的主人寄居在别处,所以它是一只乖巧的狗,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。
于一龙在外面大声说话,“乔远你丫为什么挂我电话?”玛丽一跃,起劲儿地叫起来。
乔远放下浇水的杯子,并没有去安抚玛丽。他打开工作室的门,玛丽先冲出去了。
“你干嘛?”乔远很不耐烦,在这样的时候,他觉得发火的人该是自己才对。但竟然是于一龙。乔远从没见过他发火,他似乎永远在考虑很多问题。所以他深受蒋爷信任,被重用,在艺术区,所有人都希望被蒋爷重用。乔远并不愿意得罪于一龙,更不愿意得罪蒋爷,或者他是不愿意因为唐糖得罪他们。唐糖是一个谜,而这个谜,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?
“我找唐糖。唐糖呢?”于一龙看见乔远,似乎平静了些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乔远如实回答。
“你不知道?到处找不到,你为什么把她藏起来?要不是碰到刘一南……”
“我为什么要藏她?她走了,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……”乔远话没说完,于一龙已经挤进了工作室。乔远看见他在一堆画纸里翻来翻去,好像唐糖会藏在里面一样。
于一龙在工作室又乱转了两圈,玛丽一直跟在他后面狂吠,他们转圈的路线完全一致。于一龙仿佛还在跟玛丽说话,“到处都找不到,原来被乔远藏起来了,要不是碰到刘一南……”
乔远冲上去,拎着他的衣领,说,“她来这儿找娜娜!跟我没关系!听清楚了,都跟我没关系!”
“娜娜?娜娜?”于一龙好像突然想起什么,“我得告诉娜娜,她一走你都干了些什么?”
乔远没明白他的意思,因为娜娜走后,他其实什么事也没时间做。但于一龙已经开始打电话,大概太激动,花了很长时间才在手机里找到娜娜的号码。玛丽跑到乔远的脚边,呜呜地哼着,它被他刚才的动作吓住了,正可怜地要求解释。乔远摸了摸它的头,觉得它的两只大眼睛特别明亮,可能蓄了不少眼泪。它喜欢唐糖,乔远想。
娜娜的手机竟然接通了。她声音很大,问于一龙要干嘛?乔远隔着电话,还是能听清她的话。她对于一龙从来都不是太客气,她认为他像《潜伏》里的某个地下党,而她总是闹不清他是好人还是坏人。
于一龙在这边说,“娜娜,你告诉我,你是好女孩,告诉我唐糖去哪里了?”
娜娜说关你什么事?她大概在户外,芭提雅的海边,听起来很忙。
“蒋爷找她,都快急死了,蒋爷每天追着我找唐糖,我快疯了。你知道的,她现在这个状况……她怎么能跟乔远住在一起呢?”
娜娜说,“她这个状况,怪谁?怪乔远吗?还是怪我?”
“怪我,怪我。”于一龙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快崩溃了。
娜娜说,“我都知道,你们干的那些事。”
“你不知道,全部的……”
“我干嘛要知道全部的?我只需要知道,你把她送给蒋爷了,她又不是宠物。现在出事了,蒋爷不想管,派你来收拾。只是个姑娘,你们至于么?”
于一龙有气无力地说,“我也不想‘收拾’,是蒋爷想‘收拾’。我怎么办?我倒想把自己‘收拾’了。”
娜娜说,“你别找唐糖了,我回来之前,我把唐糖交给乔远。”
于一龙还在说,“我‘收拾’了自己有什么用呢?她还是会被‘收拾’的,她的孩子还是会被‘收拾的’,我们的孩子还是会被‘收拾’的……”
娜娜大概很生气,她声音又大了起来,“神经病!”她骂道。
于一龙沉默地走了。乔远突然很希望告诉他,唐糖去了哪里,可是他也不知道。乔远去摸玛丽,它很顺从地低头。他想,它是条好狗,没有自己悄悄跑出去。可惜它不是他的狗,它还是会被刘一南,混蛋刘一南带走的。
唐糖回来的时候,带回来一只花盆,她像抱一只西瓜一样,把它抱了回来。她说该给绿植换盆了,“虽然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植物,但是那没什么,它应该有个更大的盆了。”
“你去哪里了?”他问,她离开的这几个小时,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买花盆。
“我去做了个spa,放松一下。”她说。
他很生气,但不知该怎么发泄,如果现在有一只鸟,他也许会把它放了,以此发泄一下。
他说,“只是做spa去了,你不说一声,让我着急,我还以为……”
她说,“不然呢?你以为我干嘛去了?”
他放松下来,觉得事情至少并不坏,除了于一龙上门来找她的这件事。他还没有告诉她于一龙来过,他担心她会再离开。他现在开始坚信,是他在照顾他们了,唐糖、狗,还有那盆植物,这也许是不错的感觉。
她现在看起来很平静,状态不错。她在给植物换盆,动作很不熟练,地面上洒落了一些泥土,他想等她完成换盆的工作后,他得主动去清扫那些土,这没什么大不了,他不会为此烦恼。
玛丽已经开始吃它的午饭,或者晚饭,这一天唯一的一餐,但是也很美味,至少看起来,它很开心。
“你知道吗?美容师从我的脖子一直推到后腰,真的很舒服,好像有什么东西,就这样被她推出去了。”她一边用一把小勺子一点点的铲土,一边对他说。

